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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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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到了咖啡店,梁忱买了几筒饼干,两个虎皮卷。莫靖则跟在梁忱后面排队,不好意思不点餐,于是硬着头皮,叫了一份她推荐的意大利面。

    结账之后,她拿上打包的纸口袋,客气地和莫靖则道别。他机械地回应,送她到门口。雪花依旧漫天飞洒,她转身离去,越行越远,身影在雪夜中渐渐斑驳模糊。

    直到完全隐没在飘雪之后,莫靖则依旧木然地站在原地。他早已不是两年前一无所有、颓唐无奈的失败者,然而此时心中却如同当时暴风雪被困罗根机场,有一种无法预期和掌控未来的茫然与荒芜之感。

    白茫茫天地间,似乎依旧只剩他一个。

    或许他应该退回去,回到他自己的世界。

    送餐的店员推门喊他:“先生,您的意大利面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,不用了。”他并没有心情坐下来,好像是被抛在原地的那一个。

    店员又问:“要不要帮您打包?”

    他摆了摆手,双手插在口袋里,半低着头,随着梁忱的方向走回去。在她实验楼下,莫靖则仰起头来,深深地望了一眼,长长地呼了一口气。气流在喉咙中轻轻摩擦,像是略带怅然的叹息。

    他开了车,走出寂静的校园,又融入喧嚣的车水马龙之间。

    梁忱说过的话都清晰起来:

    “感情在你的生命中,大概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没有试过,自己去努力争取什么?有没有遇到过那个你特别想要和她在一起,想要为了她改变什么的人?”

    此时此刻,他无法欺瞒自己。那一个心中充满期盼和渴望的自我,在她注视的目光中无所遁形。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个他,陌生、新奇,令人惶恐。

    本来以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人,竟然早已回到这座城市。曾经由她带来的甜蜜与温暖,却如同镜花水月,再也不能触及。

    梁忱曾经说他,感情只有那么多;那么她自己呢,又有多看重感情?还是说,他并不是她感情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?的确,他现在没有权利去争取什么。但是当他婉转提出,要将现在的一切整理好再来找她,她的神色平和宁静,波澜不兴。

    莫靖则像是心上被插了一刀,闷闷地痛。

    然而更让他心疼的,是刚刚梁忱说起母亲生病时的眼神。

    她说起母亲对她说,落叶归根。那时她的眼中湿润,如同笼了一层雾气。之前他也见过这样的梁忱,说她少年时到美国后,面对父母的失和,在农历新年收到他的贺卡,家里却闹得不可开交。她想回国却得不到母亲的体谅,一个人捧着贺卡蹲在房间里哭。

    在坎布里奇,他可以走到她身边去,让她倚在自己肩头。伴着壁炉暖红的火光,他们相互给对方支持,陪伴取暖。

    在她人生不如意的转折点,少年的他没能陪在她身边。将近二十年崎岖之后,依旧没有。

    莫靖则相信,梁忱聪颖、慧黠、独立,没有什么她解决不了。可是明白这背后的辛苦和坎坷,也因此深深地疼惜她。

    可她,不想再从他这里寻找慰藉。

    一路走走停停,天雪路滑,莫靖则心不在焉,红灯时险些和前车追尾。他悚然一惊,提醒自己收敛心神,向着莫靖言家开去。

    路上给堂妹打了个电话,响了颇久那边才接起来。

    “小叔小婶都在家呢?”莫靖则问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莫莫的声音里有一丝无奈,听起来有些情绪低落,想来和爸妈的沟通并不顺畅。

    莫靖则知道她父母大概也在身边,也不多问,只说:“好,我一会儿过去一趟。”

    开到小区,莫靖则在堂妹公寓楼附近找了车位停好。刚走到大门前,看到有人捷足先登。邵声便在路对面,缓缓踱着步子,从一盏路灯下,走到另一盏下面。

    莫靖则扬了扬手,算是打过招呼,心知肚明,也不问他怎么不上去,“怎么没在车里等?”

    “限号。”邵声答道,“下午去找了莫莫,刚刚打车送她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叔婶看到你了?”

    “我没上去。”邵声扯了扯嘴角,“估计叔叔阿姨现在也不想见我。”

    “就一直等到现在?”莫靖则微微蹙眉,“那就先回去吧,有什么事我和你说。”

    邵声抬眼望了望莫靖言的房间,“又担心她……算了,等着吧。”

    莫靖则晃了晃车钥匙,“去我车里等?”

    邵声摇了摇头,呼吸间呵出白烟,“不用,在这儿挺好,静静心。”

    莫靖则也不在坚持,在邵声肩膀捶了一拳,“我先上去。”

    他按了呼叫,防盗门应声而开。莫靖则一只脚迈进去,想到什么,转身轻嘲地笑笑,“你还真是挺幸运,喜欢莫莫这么个傻姑娘。天大的事儿,三言两语就哄好了。”

    在电梯里,莫靖则看着镜面一样的墙壁上的倒影,似乎依旧在戏谑地笑着,笑他羡慕别人的两情相悦,笑他自己的踌躇和无力。

    进了房间,看到餐桌上还摆着碗碟,几道家常菜,看起来还没谁认真动过筷子,但从菜肴的色泽和盘里的油花来看,多半已经凉了。

    吃饭的人心不在焉,碗筷都还没收拾。

    叔叔神色尚且和缓,像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。婶婶的态度明显冷淡许多,没有了平日的热情和说笑。莫靖言低着头坐在沙发一角,眼睛睫毛都湿漉漉的,听到堂兄进来,抬头看了看他,神色委屈。她似乎想要起身过来,但是看到餐桌一旁的母亲,抿了抿嘴,又转过头去。

    莫爸从中调和,“靖则还没吃饭呢吧?我去把菜热热。你们娘俩也一起再吃点儿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吃吧,我饱了。”莫莫妈冷冷应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还有这么多菜,别都剩下啊。”莫爸安抚妻子,“靖则在这儿呢,有什么事儿回头再说。”

    莫莫妈瞟了一眼,轻哼一声:“不是来帮人说好话的吧?不管谁来说,这件事情,我不同意。”

    莫靖则还没换拖鞋,站在门厅,一时有些尴尬。

    莫爸招呼他,“来来,进来,先吃饭,先吃饭。”

    “吃吃吃,现在还有心思吃吗?”莫莫妈气不打一处来,“你们看莫莫,简直就是鬼迷心窍。你们俩男人都觉得这不是什么事儿,是吧?还都觉得她和邵声算是破镜重圆,挺好的是吧?”

    “我的意思是,这件事,咱们一家人坐下来慢慢说。”莫爸向妻子使眼色,“你们娘俩都先冷静一下,让靖则好好吃个饭。”

    “这件事儿,本来应该咱们仨关起门来说。”莫莫妈看了一眼莫靖则,“不过,一来靖则不算外人;二来有些事,你大概比我们清楚前因后果。你就一起听听,到底是我说得对,还是你妹妹有道理。”

    莫靖则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。他脱下风衣挂在门厅,拉过椅子坐在侧旁,“小婶您说,我听着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管莫莫以前和邵声处没处过,感情怎么样,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。我们只说现在,他离婚了,还有个五岁的儿子,这是不是事实?”

    莫靖则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们都当过妈吗?”莫莫妈质问道,“知不知道当妈有多不容易?更不要说是当后妈!是,川川看起来很乖很可爱,但他一个男孩子,以后淘气呢,叛逆呢?你能像管教亲生儿子一样管教他么?就算平时你对他有一百个好,只要照顾得稍微疏忽点,稍微说两句重话,旁人会不会说一句,‘看这个后妈’?自己的儿子,打两次骂两次,他都还爱你。别人家的儿子,你说得准吗?”她对着莫靖则,但说着说着,目光就越过房间,投到女儿身上。

    莫靖则无言以对,他没有婶婶想得那么长远细致,但也觉得她讲的也在理。

    “都过了这么多年了,有什么情情爱爱,也该放下了。要我说,从他回国,你们就不该再在一起。”莫莫妈说着,又扫了莫靖则一眼,颇有些埋怨之意,“你们这到底是爱,还是不甘心?大学时你们瞒着大家在一起,好,我理解,免得对着朋友们尴尬;后来分手,我理解,你俩都觉得愧对昭阳,承受不住;邵声去巴西,我也理解,昭阳的救命钱就是这么换来的。可是,他娶过别人,生了孩子,这都是现实。你们既然结束了,就结束了,不要再回头了!”

    “我能理解你们,你们能不能理解一下我?我姑娘这么好,凭什么要给人家当后妈!?这条路太难走了。”莫莫妈情绪有些激动,“川川从懂事起妈妈就不在身边,邵声会觉得亏欠儿子,奶奶会觉得亏欠孙子。要是真有矛盾,谁会站在你这边?只有我这个当妈的,最舍不得自家姑娘……”说着说着,声音便哽咽起来。

    莫莫爸叹了口气,塞过一张纸巾,示意她侄子还在。莫靖则转头,看见小妹依旧坐在角落,一动不动,但隐约能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。

    一家三口都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莫靖则想起在阳朔时,他也曾和堂妹说过,跟着邵声,并不是什么更好的生活,要面对的没有那么简单。

    然而她没有丝毫犹豫。她说:和失去他相比,其他事情都不重要。

    当时他付之一笑,认为她不过是一时莽撞、感情用事,可现在回想,小妹何尝没想过可能面对的种种难处,只是,她选择了坦然面对,勇敢接受。

    只为了能和那个人在一起。

    房间里继续沉默着。

    莫靖则轻咳一声,缓缓说道:“我是半年前知道的,这么大事儿没和家里说,对不起叔叔婶婶。那时候我真的不想莫莫和邵声在一起,就像小婶儿说的,这条路太难。只不过,我说服不了他们。我要是硬拉着,越得不到,她心里越惦记着。

    “我就希望,莫莫能知难而退。就算他俩能相处几天,弥补一下之前丢的那些年,之后被现实生活打击打击,也就没那么浪漫了。”

    莫爸应和道:“对,当时也是拦不住的。”

    莫靖则继续说道:“邵声在巴西的时候,给我打过电话,说,莫莫值得更好的人,不要困在过去。当时我不知道他俩的事儿,以为说的是昭阳。那时候我奖学金没多少,每年节衣缩食,也就剩下三五千美金。昭阳的治疗费用,大多是邵声捐的。我知道他遇到过泥石流,矿上的钱,都是搏命赚回来的。

    是,他是没等着莫莫,让莫莫伤心那么久。可是当时年轻,还背着好朋友的一条命,他是真的放弃自己了。以为一次分开,就是一辈子了。以为分开的人,再也不会见到。之后再遇到什么样的人,做什么样的选择,都不敢奢望,她还能在身边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说着,莫靖则声音渐缓。

    似乎看见十二月凌冽的风雪,自面前飞舞飘过。

    “是,没有谁不能被代替,也不是非要和当初的那个人在一起,才能幸福。只不过,能够挚爱的人,虽然不是唯一,但也不可多得。有的人或许一生都没有遇到过。”他轻叹一声,“能够重新遇到心爱的人,彼此还有感情,是多难得。”

    莫靖则起身,走到小妹身后,手掌搭在她肩上,“小婶说的话,我说过类似的。但莫莫和我说,‘对我而言,这不是难走的路,这是唯一一条我想走的路。能一起走下去,固然好;但即使要分开,也是以后的事情呢。现在我只想和他在一起。’”

    莫靖言声音哽咽,肩膀轻轻颤抖,“妈,我知道你心疼我。我也知道会很难啊,但是我只想和他在一起,不和他在一起才更难。我知道,一辈子能爱的不止一个人,可是、我现在、只爱他啊。”

    说到最后,她泣不成声,转身抱住兄长,泪水抑制不住地滚落,在莫靖则怀中凄凄地呜咽着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,叔叔婶婶担心他们的将来。但这些年,莫莫也很努力,她比我们想象的坚强、勇敢、能干。我相信,她不是小女孩耍性子,而是变得更强大,有底气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。

    “而邵声,他如果想要和莫莫重新在一起,那些问题,就不应该成为莫莫的问题,而是应该由他来解决的。他有一段失败的婚姻,有一个年幼的儿子,这也是小婶最担心的问题。那么,照顾家庭,教育川川,是他应付的责任,而不是由莫莫来直接扮演这个角色。在这点上,我没权利也没经验代表长辈们来评判,但是,我能感觉到,他的诚意。他对莫莫的宠爱,经常都是我不能理解的。我并不是说,希望小叔小婶接受他们俩,但是能不能,给邵声一个机会,听听他怎么说,看看他和莫莫的相处。”

    莫靖则深吸一口气,“少爷现在还在楼下,等了很久,不知道是不是冻透了。这些话本来应该他自己说。不过我觉得,从我的角度说出来,或许有另一种信服力。”他顿了顿,坦然道,“看到他们,我有时候会想,自己的人生,是不是也错过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窗外依旧大雪纷飞。

    邵声仰着头,头发上覆了一层洁白松软的雪花。莫靖言从大哥怀中挣脱出来,跑在窗边,看着楼下的心上人,泪水奔涌。

    莫莫妈不肯松口,但看着女儿难过的神色,不免万般怜惜心痛。走过去抱着莫莫,母女相拥而泣。

    莫靖则的心情稍稍平静,他刚才说了许多话,从来没想到,这样的言辞会从自己的口中讲出。他曾经不相信,不认可的感情,竟是如此清晰真切地存在着。

    他的每一句话,说给莫莫和邵声,也说给自己。

    那么,他又能为了这份感情,做出多大的改变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