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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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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天周大炮探视完病情,在病房门口问:“钱够不够?”我说:“准备了十万,足够半年的医疗费,实在不行卖掉老房,按现价至少值十五万。”周大炮叹道:“病是无底洞啊,折磨饿殍苍生,最后人财两空。”我心生酸楚,却说:“责任代代相传,每人都会面对生死,谁也没有理由逃避。”周大炮点头默认,沉思片刻说:“人的相貌本就生得奇特,你看那脸形、鼻子、眼睛和嘴巴,连成线即是一个‘苦’字。”话毕摸出一张卡,“里边有五万,不够取了用。”颤颤接在手里,沉甸甸的感觉让人惊惶,“要不我打张借条?”周大炮捶了我一拳:“这么多年兄弟,你还跟我客气?昨天我抛了一只股,专门给你应急,你知道我那个不行,无欲则刚嘛,钱财都是粪土。”

    送走周大炮,内心久久无以平静。虚空说真正的朋友,在困难时给予无偿帮助,真正的兄弟,在绝境时两肋插刀,甚至不惜付出生命。即便如此,虚空却不看好现世:“管鲍之交、桃园结义,传说仅仅是故事,现在没有以后也无。”做和尚做到这种境界,不知是他悟性太高,还是我等俗气未脱。翌日刘浩来院探望,小欧提着一袋苹果,屁颠颠紧随其后。果袋薄而透明,看出有几只已经腐烂,人没法下嘴,猪啃了也会中毒。互作寒暄,刘浩故作责备:“叔叔入院你也不讲一声,要不是周大炮传信,老子还蒙在鼓里。”我说:“人老生病是常事,不能总麻烦别人。”刘浩尴尬一笑,看看腕上的表,转身拉上小欧:“护理学院有个派对,我得早点赶去捧场,改天再来看秦叔。对了,你要有空等会过来,大家一起happy。”心想父命垂危,哪有闲心玩乐,正想戳他几句,眼前已没人影,抬头看看电梯,透过狭窄的门缝,小两口磨耳揽腰,亲热得无可形容。

    刘浩这次探望,实在令人郁结,我非贪图之辈,他送啥都无所谓,但买几只烂苹果,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,也太不够哥们。郁闷中拨通老板的手机,话到嘴边他就打预防针:“秦风啊,正拣贝壳呢,长话短说,闲话少讲。”“不是正事,哪敢打扰您老雅致。”言罢笑问去处,老板说:“在北海。”当下暗忖糟糕,这厮去北海逍遥快活,肯定没收到特快专递。扳倒朱福田这事,无凭无据难服众人,眉头一皱,我说:“您老慢慢逍遥,等您回重庆再商议。”老板似乎料到什么,压低声音问:“是不是公司的问题?”我顺着他的话火上添油:“岂止是问题,形势还非常严峻。”

    话到此故意一顿,老板听上心了,火急火燎地追问。我索性全盘托出,尤其说到朱福田,学他口吻浓墨重彩:“不是我背后下烂药,老朱这人心机太重,把我们都骗尽了,您知他咋管理公司?您老不在他忙泡妞,员工溜班他忙打牌。公司已有半月没有回单,现在是酒水旺季,再这样搞下去,不存心让公司垮台嘛!”老板沉默不语,估计心头正打鼓,我当即又说,“除了老朱,公司的人都很团结,在销售部申冬强、后勤部张芳、财务部刘英的配合下,我收集了他胡作非为的有关证据,您知道我的为人处世,不冤枉一个好人,但绝不放过一个坏人。进公司两年了,我没过多要求,一个字,希望公司‘好’,两个字,希望公司‘很好’……”

    老板恶狠狠打断我的话:“这事十分严重,秦风你怎么不早讲?”“没凭没据,说了也没人信啊。”我笑了笑,“再说又怕给自己套上莫须有罪名。”“瞧你说的!老子信你,明天回重庆,这事我要亲自处理,”老板说着突变委婉,“对了小秦,这段时间辛苦了,你说的观点都对,公司内务得好好整顿整顿。”这话无疑肯定了我的作为,接下来的操作势必顺理成章。合上手机,内心喜出望外,信步走进病房,发现老爸直愣愣望着天花板,表情严肃,目光呆滞。我问他想不想吃东西,老头子摇摇头,艰难挪挪身子:“二娃你过来,我有话跟你讲。”

    颇觉有些不对劲,一屁股坐在老爸床边,我问:“爸,又胡思啥了?”老爸叹道:“昨天你跟同学的对话我都听得清楚,咱们还是出院吧,买些药回去服,省省钱。”心头腾地一凉:“这咋行?您别担心钱,二娃马上当总经理,财出财进,雪花滚滚,十万二十万算个屁,卖一年酒经济就活了。再则现在钱够花,存银行也没用处。”老爸又是一叹:“你有能耐,我就安心了。”我含泪点头,老爸突然想起什么,“吴倩咋还没来?”我随意编了个谎言:“临近春节民工返乡,赚钱的装大款坐飞机,吴倩订的票推迟到下周。”老爸笑着称好,顿了一顿说:“我想喝白菜汤,你去楼下买一份。”

    领命取了些零钱,窸窸窣窣下楼,刚走过停车场,耳后骤然传来惊呼:“跳楼了,有人要跳楼了!”转首循声望去,一个人影从五楼跃下,经楼边的黄葛树挡了挡,啪地摔在草坪上。附近路人迅速围拢,我跟上去凑热闹,透过人墙隙缝,只见坠楼者全身抽搐,头部血流不止。挤在最前的太婆将他扶起,我定睛一看,脑袋如挨惊雷,当场就昏了过去。

    入冬的重庆寒冷刺骨,河风从江面簌簌袅升,刮得脸脖阵阵生疼。去华岩寺的路上,信徒络绎不绝,有人抱香捉烛,一脸肃穆;有人疾步上山,掩面长泣;更多的人暗怀心事,神情麻木。忽想起雨果的《悲惨世界》,不仅是当时的法国,如今这座城市也在沉沦,貌似虔诚的子民,不为虔诚膜拜,只为找回遗失的信仰。往山顶且行且停,烦嚣市区逐渐缩小,我又想起虚空的话:庸人皆有诟病,精神虚空时饱思淫欲,阴阳互补后洪水滔天。

    在虚空的待客厅,我盯着《出水芙蓉》倾泻烦愁,他却大肆宣讲《三字经》。违心听了半晌,心头实在腻烦:“虚大师,能不能谈点实际的?”虚空皮笑肉不笑,说:“你现在心烦气躁,得先让你静静。”话毕手指《出水芙蓉》,“画里可是大含玄机啊。”我详作甄别,总觉该画出彩点在于女人曲线,疑窦中虚空笑着解答:“人生来赤条条,死后赤条条,衣服是打扮钱财是皮囊,你现在心烦的正停留在人生表面。”我若有所思,他又道,“裸画成为艺术品并非情色,而是展现了人体的真实。”我憨笑不迭,虚空却双手合十,闭眼沉吟,“负荷与洒脱成反比,你背上大包袱,白天低头走路,晚上垂榻叹息,怎能成为艺术品?”我顿时深陷沉思,正不知言语,虚空不紧不慢道,“如不顺其自然,你就是牺牲品,妄想实现自己的价值。”

    那天聊到很晚,夕阳西下,黑鸦泣血而啼,路上皆是断肠人。虚空终究研读过佛学,剖析解读人性,确比我等独到。聊及老爸的病症,虚空直言:“你必须竭力医治,直至他远离人世,荣升极乐西天。即便他想跳楼寻求解脱,你也不能轻言放弃,秦风你得明白,你是他儿子,骨子里淌着他的血液。”我极力表达自己:“何曾有过犹豫?能让老爸重获新生,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。”“但是你的烦恼从何而来?”“可能是想力挽狂澜,驱除科学无法根治的病毒,但自己无能为力。”聊到此虚空连连否定,眯缝着眼睛说:“你别伪装了,烦恼源自内心的恐惧,你是担心人财两空。”

    老爸跳楼后失血过多,重返病榻已成植物人,外加他体藏癌毒,老医生都劝我:“兄弟准备后事吧,就算病人苏醒,仍要面对癌症的煎熬。”这是一位有良知的医生,用药适可而止,不开特效药,不滥用名贵药,处处为贫民病患着想。我暗自算了算,自从他主治老爸以来,每天为我节省了五百多元。

    从华岩寺回来,老妈和淑芬正商量治癌一事,两女人你言我语,哭抱一团。我忍不住安慰老妈: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老妈越发哭得厉害,看着老爸浑身战栗。我又惊又吓:“妈啊,你也别想不开……”话未说完,老妈无奈道:“还是算了吧,尚德没救了,再这样硬撑,只会害了你的前程。”我顿时就火了:“你咋这样说!二娃只有他这个爸,说放弃就放弃,我做不到!”老妈揩揩眼泪:“二娃想过没有,你结婚要花钱,生孩子要花钱,养孩子更得花钱,不能光顾老人啊,自己的事也得想想。”“光为自己着想?跟禽兽有啥区别!”怒火自心头燃烧,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,淑芬见势不妙,赶忙从中斡旋:“子欲养而亲不在,有孝心的小辈都会痛苦,阿姨不要心疼钱,秦哥你也别发火。”淑芬说完,瘦躯一耸一耸,跟着老妈抽泣,顿觉心如刀绞。

    僵持良久,老妈握住淑芬,语重心长:“闺女,有些话不知阿姨当不当讲。”淑芬不解,泪眼花花地说:“阿姨尽管讲。”老妈侧身看看我,回头说:“阿姨早看出你是好人,问你一句实在话,嫌弃我家二娃不?”淑芬听得一愣,粉脸顿泛潮红:“阿姨讲的啥话呀,秦哥是大孝子,肯定是好男人。唉,阿姨不知我们村,有些人父母生病,也不带他们去正规医院,都是请赤脚医生输液,一年输死几个,死后一了百了。”老妈摇头叹息,哽咽道:“闺女别……别这样讲,很多家庭都让病拖垮,阿姨一万个理解,阿姨的意思,不愿二娃再受这份苦哇。”话音甫落,老妈扑进淑芬怀里,一把鼻涕一把泪,“你要不嫌弃二娃,阿姨希望你俩成家。”淑芬窘迫不堪,一时语塞,无以应答。老妈觉得过于直接,转过泪脸朝我吼:“二娃你还想啥?到底说句话啊!”

    老爸一场大病,直让我对红尘生畏。罗小米风情万种,不过是供观赏的花瓶,不宜真实的生活。淑芬哪里都好,就算文化有差异,作为贤妻良母,其优良品行倒无可厚非。但我对她缺乏爱意,只有怜悯与喜欢,且渐成一种亲情的倾注。淑芬若真是妹子,我一定限制她自由恋爱,即便她爱上一个人,也会严格考察对方,综合素质过关才让她放手去爱,否则,宁为玉碎不为瓦全。我现在对别人要求严格,只是想做亲人心中的好人,假如上天让我失去父亲,我不能再让母亲受苦,让淑芬坠入红尘,而深爱的吴倩,更需为她做点什么。这妮子性格软弱,一直和父母斡旋,其实已经付出不少,但我只顾自己,在长远结合的争取上,根本未作真正努力。或许已经努力,只是世俗遮蔽了真实,也或许努力到极点,她还未看到。

    站在老爸坠楼的地方,一遍遍拨打吴倩的电话,无人接听;发去十数条短信,石沉大海。我忍不住臆测,她是不是反悔了?男友父亲重病,钱财耗尽生活糟粕,到了这份上,蠢者逃避智者分手。暗作种种猜测,颇觉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回家发邮件、QQ留言,皆无音信,再打她电话,话务提示已关机。心头渐生绝望,尤其看到淑芬,像亲生女儿般悉心照料老爸,不动声色不闻世事,绝望中愧疚绕缠,又觉自己十分无耻。老妈察言观色,深知我不会接受淑芬,终日冷脸相向,仿佛我不改变主意,就要和我断绝母子关系。

    人心都是肉长的,这段时间没有淑芬,单凭我们母子二人,时间全耗在医院,哪有闲心打理老巢。如今坐在家里,虽然气氛冷清,却是窗明几亮,井井有条。晚上做了一个噩梦,我和淑芬洞房花烛,有人在外低泣,我听出是吴倩的声音,光脚丫夺门而出,疯一般四处寻找。摸索良久不见其人,屋内却哭声震天,宾客大喊“新娘上吊了”。我置若罔闻,继续寻找心爱的吴倩,突地风雨大作,头顶轰然一声,我让惊雷劈成了两半。醒来大汗淋漓,全身不停抽搐,老爸还在沉睡,淑芬陪坐一旁,满脸惶恐地问:“哥……哥你咋了?”